劳尔的故事结束了。往昔的朋友们,十几年、几百年未见,从各个星球,相距几万光年,一起返回旧地。他们站在北美大陆那片开满雏菊、立着红杉树的大草原上。现在的我,还被人说有精神,回家看父母,头发依旧浓密得经不起修剪,坚硬得像地上长了一年的青草,一簇一簇。胡茬越来越多,下颚和脸两泛起青黑的烟须。这样的我,回到家里,依然年轻,只是和之前回家时候的我有些不同。
第一次看《海伯利安》,在初中。想尝新鲜,躲避父母,让他们给我钱,下午放学流连学校周围饭馆。经常在路边一家面馆,吃牛肉拉面,擦擦嘴付钱离开,穿过马路,走进书店,打发晚自习前的时间。那本书封面蓝色,版面大开,像永远吞不下去的教科书。七个朝圣者,七个故事,开头便是震撼:杜雷神父把自己钉在树上,生死千百回,是重生,更是穷极世上难以想象的无尽痛苦。《安迪密恩》中,杜雷神父的教派统治世界,但他永远躺在教廷的石棺中。教派的同伴征服星际,乘飞船跨越光速。他们躺在船舱中,经受280倍超重力,身体挤成肉酱。他们用十字形复活。在他们的世界,地球的生死观念,完全被打破,背后的伦理道德会变成什么样?
十几年后,我回忆起杜雷神父,在乳白灯光照亮的傍晚,低头凝视:
人生而自由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毛姆用这句话说出了人类最深的隐忧。还好,这不是人类最终的目的地。十字形生物钻进神父保罗身体,镶嵌在左胸口,想用永生换他信仰。他离开毕库拉峡谷一步,钻心的疼痛扭在身上。他多走一步,感觉无数刀片沿着空气划过身体,直到昏倒在路上。醒来,自己在后退-他却永远走不出峡谷。峡谷边缘的森林,植物放出燃烧夜空的闪电。保罗神父把自己钉在木桩上,闪电击中他。十字形生物避让,远离他身体,趁着电击间隙,顺着手臂钻回胸口,直到下一次触电。“电流,七年来每一秒,都在他身体内翻腾。火焰。饥饿。痛苦”,他不会死,十字形生物也不会离开。探险者在人迹罕至的森林中找到了全身焦黑的神父,他睁开眼,嘴角最后一次露出微笑。
安迪密恩,希腊神话中的牧羊人。月亮女神塞勒涅倾心他俊美的外貌,祈祷他永葆青春。凡人无法永生,她只能让安迪密恩永远沉睡,这样他不会死去,也不会醒来。安迪密恩沉睡在一个深深的山洞,每晚塞勒涅飞到他身边,俯下身,轻抚他额头,绵绵说情话。他的故事,已经发生在《海伯利安》之后的247年,教会代替了原来的政权,科技倒退几百年。两天之内,看完这两个长篇,看完第一本,已是凌晨12点,急切得想知道结局,在网上搜、幻想图书馆通宵开门、回想kindle上有没有存这本书,几番尝试,带着肿胀的脑袋睡觉。看完结局的晚上,我走到楼下,超市还没有关门,稀疏的行人买香蕉、糖果和薯片,拎个袋子往宿舍走。路灯下男孩等着女生从黑夜中走来,牵起手走向另一场黑夜。开始享受假期空荡荡的校园,开始憧憬暑假走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。灯光从路边倾泻下来,蝉声嘹嘹,热浪和清风无法让我沉寂。走到靠近马路的地方,汽车打着橘黄色的灯光,轰轰驶过,一辆、两辆……刚到膝盖护栏就像是一道玻璃屏障,跨不过去,隔着透明的墙,看一个未知的世界,不敢轻易踏入,我像《海上钢琴师》中的1900,站在船缘,看搭在陆地的木板一样,看着那些汽车。这种感觉,经久不变。
在太空时代,医学、工程、生物,已经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。有哪些东西,会伴随人类更久?我们祈祷不要发生的残忍。霸主陨落后,宗教政权上台,不变的是那套一千多年的法典、法庭、壁画。《安迪密恩》处处在影射中世纪。监狱的酷刑变成模拟刺激,按下一个键,犯人头脑中会出现“宽阔的利剑穿过食道”的感觉,不费施刑者一点力气。对巴比伦、君士坦丁堡异教徒的杀害,变成对异星生物的屠杀。十字军东征变成了对“驱逐者”-人类的一个亚种-的圣战。我们孜孜以求的爱。朝圣者故事中,学者索尔•温伯特的女儿逆时间生长,每天记忆倒退如忘川之水,生日可能便是死期。梦中他不断梦见自己要将女儿瑞秋献祭给劳伯,来自未来的撒旦。只是他相信,上帝在审判之时,必定会以仁慈报之。他相信人类不必像亚伯拉罕一样,献祭自己的儿子,才得到永世安宁。为此,他愿意亲赴信仰。
“他彻然大悟,为什么亚伯拉罕会同意上帝的命令,要他献祭他的儿子以撒。
这不是服从。
更不是爱上帝胜于爱自己的儿子。
亚伯拉罕在试验上帝。
残忍和爱,自古以来,犹如黑暗和光明,你争我夺,此消彼长。缺失爱,人走向残忍。爱让人移情,别人的痛苦、别的心灵的痛苦,让我们想如果痛苦在我们身上,会怎样。残忍由此少一些。只是为什么感受到别人的痛苦,自己会痛苦?也许人有镜像神经元,也许造物主不分你我,宇宙从爆炸开始就是一个整体。《阿凡达》中所有人都通过巨树,和星球土地连接,从而和所有人连接。在《安迪密恩》中,领悟“缔结的虚空”,也是爱,聆听死者的声音,听见生者的声音。历史上所有发生的所有事,已经在你脑海中,所有人欢喜、隐忧、恐惧,都刻在你心里。是移情,是爱,让人类进化到神人,拥有上帝视角。诗人在故事中,最早领悟到这种“缔结的虚空”,这是他灵感的来源,向天地寻找自己的谬斯,写出一个时代的陨落,写天下心。这样的移情,作家中不少见。相传有作家动笔写开枪自杀的场面,握笔之间,感觉胸口钻心剧痛,低头解开扣子,看见胸口有地方凹陷下去。如果移情是宇宙之力,作家可以说是最像上帝的人。
看《安迪密恩》的两个晚上,我头痛。长时间坐着,伸出脖子,低头凝视,太空史诗从一个个字挤进脑袋,不停地想象、回忆、推断、感叹,像被推向了无边的宇宙,开始飘在星球上空,飘到看不见星球,看不见光的地方,直到没有颜色和声音。
有人说后两部是流水账,男主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。确实,第三部中,劳尔走上英雄之旅,从传送门穿过一个又一个星球,遇上神父、怪物、敌人、朋友;面对先知一般的女主,他不断说“为什么、你怎么知道”,更多时候,“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”,像是《西游记》里的沙僧。西方长篇叙事,大体如此,从《圣经》、《奥德赛》到《神曲》、《贝奥武夫》,主角去一个又一个地方,遇到一群又一群人,叙事重复,复制枝干。也许,只有重复过这么多次,在生死场中进进出出,才能到旅途终点。劳尔可能是四部之中最普通的人了,除了主角光环,什么都没有。没有朝圣者和未来的连接,没有赛伯人和内核的连接,甚至没有重生十字形;他是异类、边缘、小人物。当他问诗人为什么选中他的时候,诗人说:“因为你想成为英雄。”从此越过边界守卫者,走出生活了十几年的海伯利安偏地。
The future is like smoke from a burning forest, waiting for the wind of specific events and personal courage to blow the sparks and embers of reality this way or that.
他的存在,也许只是衬托那些天赋秉异、家学渊深的人类,或人类不可理解的高纬生物。一个心智有限的人,几年的生死机缘、辛苦锤炼、艰险徘徊,身边有再多思维层级比自己高好几光年的人,可能也无法穿越经验的疆界,就像现在我们无法理解四维空间,看不到紫外线一样。所以,劳尔在故事的第四部,和先知女主在一起几年之后,还在不停问“为什么”,像喋喋不休的白痴。这个白痴,最后还是领悟到了“缔结的空虚”,进化到神人,为之前经历的流水账正名。西方史诗中,主角升华或进化前,需要远游,历经艰辛,甚至重复的艰辛,这和诗歌的复调相似。进化到神人的劳尔,还是会嫉妒、会伤感、会妄加揣测,这和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,又是何其相似。
每个人都像每个人,带着神性,也带着人性,一边是欲望烈火,至死焚烧,一边是爱和移情,永不磨灭;一边是推理、计算、你争我夺的可怜虫,一边是踌躇、氤氲、至诚挚爱的上帝。这样的人,不是进化的终点。
27岁,劳尔走出了自己的星球,走出漫天沙尘的天鹰形大陆,走向他已经到来的命运。
P.S. 《海伯利安》,丹·西蒙斯所著科幻小说,书名取自英国诗人约翰·济慈的同名长诗《Hyperion》,写作手法类似乔叟的《坎特伯雷故事》。《海伯利安》系列有四部长篇:《海伯利安 》(1989)、《海伯利安的陨落》(1990)、《安迪密恩 》(1996)、《安迪密恩的觉醒》(1997)。